人物 | 12岁,他们从城市离开之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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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初,何冉辗转于全国各地的打工子女学校,为一个公益项目寻找需要支持的教师。在与学校老师的交谈中,她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普遍现象:越是成绩好的学生,老师们越不希望他留在本校就读,反而会劝说他们早日离开父母打工的城市,返回老家读书。
在这些老师眼里,早日返乡的好处显而易见。因为随迁子女参加中高考依然受到诸多限制,这些孩子大多无法留在这里参加中考,越早回去,就是越早去适应老家的学习内容和节奏。
大部分打工人员子女都会在小学毕业时返回老家读初中。他们可能出生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深圳、东莞、苏杭,也在这些城市的边缘长大,但一到12岁,他们就从城市消失了。返乡之后,孩子们的命运如何,连老师都未曾知晓。
为了探清这些孩子小学毕业后的情况,何冉和所在的公益组织发起了一项追踪。从2018年上半年开始,她花了一个学期时间,每周为北京一所打工子女小学的班级教课,希望获得学生和家长的信任。她为班上43名学生和他们的家庭建立了档案。孩子们小学毕业后,每隔一个月,她都会尽可能与每位学生取得联系,或实地去他们的家乡走访。
如今三年过去,正好是孩子们初中毕业的当口。跨过三年的分野,大家的去路也产生了差别:43人中,有4人留级重读,19人进入普通高中,2人辍学,14人读职校,还有4人失去联系。很多同学的去向直至快开学才确定。有的因为分数不够,花钱入读较差的私立高中,有一个是辍学后又回去读书,不到真的进入学校的那一刻,他们的决定都是实时变化的。
大多数孩子的成长看起来风平浪静,但是波面下的触底和暗礁,每个人都不一样。何冉引用袁凌在《寂静的孩子》一书中的话:「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,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。他们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。」
何冉曾在一篇文章中写:
「三年追踪里,每一个隐秘的心思,你都能看到其发展的脉络。在未来,如果时机合适,我想将记录这些隐秘时刻的,独属于他们的成长记录还给他们,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成长其实还被很多人关注、关心,并期待和为之努力。那些隐秘的时刻,并不是无人知晓。」
以下是何冉的自述:
文|张炜铖
编辑|鱼鹰
「我要从头来过」
我接触的每个家长,都有很朴素的想让孩子读书的观念。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:「我不希望孩子也跟我一样。」他们会说:你看那些高空清洗玻璃的人,大白天烈日里在20层的高楼工作。那个很危险,又只能年轻人干,如果你以后不好好上学,就跟他们一样。
有的家长本人就是擦玻璃的,高空作业的时候,他会看到玻璃里面的人在吹空调,对着电脑工作,有很舒适的工作环境,这在他们看来非常轻松,工资比较高,还有很多保障。他希望子女可以做这样的工作。而他们住的那一片,大家都是干所谓的苦力活。家长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没有认同感,觉得就是混饭吃。他们想让孩子通过教育,过和他们不一样的日子。
43个学生里,小升初时有25人返乡上学。回去时,无论是情愿或不情愿,成绩好与坏,他们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,一股我要好好努力、考高中、上大学的劲儿。而这种心思,隐隐的也和父母送他们回去的目的基本达成一致。
回乡的孩子,大部分在北京时成绩是比较好的,追踪到后面我们也发现,只有在北京时成绩还不错的同学,回到安徽、河南、四川、山东的老家,才有可能不被甩下去。
他们忐忑而又信念十足地返乡,在初一,就会面临很多生活上的挑战,比如说方言、饮食、水土不服,还有生活方式的改变,返乡的学生90%以上都是住校。学习上最主要的挑战是强度。但大部分人在开学后两个月基本就能适应且习以为常。最重要的境遇转变发生在初二,这是一个很强的分水岭。好像到了初二,支撑他们的那股气就泄掉了。他们的坚持、信念好像突然间就不见了。
说是突然消失,但我好像看见了那一件件使得他们溃败的小事。可能是这次月考没考好,老师调换了ta的座位;也可能是家长反复念叨的要努力、不要贪玩的话语;又或者老师一句学不好就睡觉不要打扰别人的叮嘱。
有时候放弃不是从他们自己开始的,是从意识到他人放弃自己、不看好自己开始的。不学习的日子,他们还做很多别的事情,睡觉、偷玩手机打游戏、谈恋爱、请假,直至混到毕业或混不下去辍学。
留在北京、没有回原籍读书的孩子,也和父母达成了某种共识。那就是,家长放弃了让小孩升学的想法,已经默认他不能上大学了。因为现实的情况就是,没有北京的户籍和学籍,他们很难在这里参加中考。我跟踪访问的班级里,留在北京原来学校念初中的14个学生,基本都是成绩吊车尾的。
信心很快消失了
有一个女孩周静,她四岁就跟父母来北京了。返乡时她踌躇满志,跟每个人都说回老家后要重新来过,到家进门就看到多年没人住的老房子,四处的蜘蛛网、黑糊糊的地面、除了一张大炕空无一物的房间。顿时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扑来。开学前的那段时间,她借住在叔叔家,送她回去的爸爸带人搞装修。
装修好以后,上学第一天她爸爸在教室外面冲她挥手,她以为爸爸是和她打招呼回家。但很快她就知道,送完她去学校,爸爸隔天就买票回北京了,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爸爸,她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。
那一个月她面临着很多挑战。因为她是转学生,班上同学已经相互认识,她插进去,很难交到好朋友,大家也会带着审视的眼光看她。她觉得同学们很客气,说方言,跟北京很不一样。这些很快就把「我真的要考好」之类的念头消磨掉了。
爸爸走后,她碰到很多细小但令人崩溃的事。比如洗澡。她说:我在老家最希望实现的就是洗澡自由,希望我想洗澡就有热水,但是很多时候不行,得有太阳才有热水,洗澡要看老天爷的心情。因为她家老屋装的是太阳能热水器。
她爸爸装修的浴室门不知道怎么没弄好,门关上就打不开了,于是她特别生气,哐当一下用脚踹那个玻璃门,把门踹烂了。踹烂之后她崩溃大哭,给爸爸打电话,说你这是装的什么破门,烂装修,打也打不开。她爸爸很慌张,给老家周边的亲戚打电话,找人来修,后来才修好。
作业多到做不完的时候,她很抑郁。突然就给父母打电话说,你给我买票,我现在要回家——在她的概念里,回家就是回北京。她爸爸会说,你忍一忍。
一开始,她也会跟妈妈打很多电话,每天都哭。看到夕阳落山,就会想起在北京时的傍晚,她跟朋友们放学在外面吃好吃的,一起走在路上聊天。想起来就会很难过。
后来爸爸跟她讲,你经常给你妈打电话哭,妈妈为你担心得一宿一宿睡不着。她就不再打了。
到最后她有点崩溃了,又跟爸爸说「你赶紧给我买票回去」,爸爸还是大道理劝,她就不想再说话,把电话挂了。那是十一长假,挂了电话她就去买药,她以为自己买的是安眠药,但她可能被人骗了,买到的只是让她嗜睡的药。她吃了之后,躺在床上想:我怎么还不挂,怎么还不挂,我为什么还有反应?又到要上学的日子了,她还是得拿着书包去学校,在课上昏昏沉沉地睡。
周静是独居的,还有一个男孩也是独居。独居的环境很差,没有办法自己做饭,一是不会,也确实很麻烦。周静各种方便面都吃过。另一个男孩也是一袋袋地买速冻水饺,一瓶瓶地买老干妈拌饭,他们都是这样过的。
在这样的环境里,孩子们很缺乏安全感。周静说,在北京,她出门只带手机,最多带点钱,从来不会考虑我要不要带钥匙,我带没带水。但她现在觉得自己长大了,变成大人。虽然她不想变成这样,但是她出门会背包,会看她的钥匙有没有拿,钱有没有带,所有东西她都会检查,这是她以前不会有的。
我们的追踪,比较关注这些孩子对学业、对知识的看法,以及他们的亲密关系。我们的提问包括:你跟父母的沟通,聊什么?聊多长时间?你遇到困难的时候,父母给你的支持是什么样的?
我发现学习状态还不错的孩子,有一个共同特点:和家人有较好的亲密关系。虽然他跟父母没有住在一起,但跟父母的沟通是频繁的,打电话的通话时间更长,频次更多。家人能够给他一定的安全感,和家人彼此之间的了解,对他来说很重要。
较好的亲密关系让孩子们在那样的环境里觉得被支持,就像下面有人兜着你,即使爬得比较艰难,这边还有人兜着,你慢慢爬。如果没有父母的支撑,没有人兜底,你掉在哪儿了都不知道。
只剩下一种关系
追踪到后面,孩子们还挺愿意跟我聊同学之间的八卦:谁跟谁关系好,谁跟谁谈恋爱了。
他们愿意和我聊,我觉得第一个原因就是:跟父母聊不了,说出来肯定会被骂。这是青春期孩子共同的特性。如果班上有同学谈恋爱,或者是有人给你写什么东西,你绝对不会告诉父母,这是一种回避机制,他知道这是不被允许、不被同意的。但他又很想找一个相对安全、可以讨论的人。
他们愿意跟我分享对爱情本能的好奇。他们会有一些在老师看来完全不允许的行为,所以大部分会偷偷摸摸的。但是他又完全没有可以习得这些事情的地方,所以碰到压力和对自己不利的情况,就会把爱情的另一方推出去。
有个男孩,在学校有女生给他写了一封接近于情书的信。他把信放在课桌里,老师为了搜手机,搜查每个人的东西,就把那封信搜出来了。因为没有署名,老师就问他,是谁写的?他一开始不说,撒谎:我也不知道谁放的,我没看。后来老师说,如果你不说,就叫家长。他就说了,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。说出那个女生的名字后,他的班主任就去找了隔壁班的班主任。那天晚上,那个女生被班主任叫到教室外面,骂了一个晚上,三节课。男孩在QQ上给她道歉,女生把他拉黑了。过了一段时间男孩跟我说,他非常愧疚。又过了很久,他跟我说,他还是没过去这个坎儿。
这件事其实就是关系的处理。在我看来,这个行为是很过分的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畸形的关系,是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老师,父母是缺席的。这种事情如果是父母发现了,可能会有一些行为准则教给你,有些父母会跟你谈话。但是当老师替代了家长的角色,他从老师的义务上来讲,威胁到学习的通通要清除。而孩子完全处在老师的威严之下,遇到了威胁,很容易就把对方出卖。他们没有父母的缓冲、父母的视角,只有一个老师的视角。
有些孩子是寄住在老师家里的,我去拜访过一个这样的女孩。她下课回到寝室,寝室就是她老师的家。我去过那个房子,三室一厅,客厅里摆着一个电视、两张床、一张长桌,孩子们在桌子这儿写作业,老师把电视打开看,是静音的,无声的电视。就是那种晚自习班主任坐在讲台上,所有人都在写作业的场景,巨可怕。当一个老师变成她的监护人,本身老师就是权威,他们在权力上是不对等的,她没有办法体会和大人怎么沟通。
孩子长成大人的过程里,有非常多的需求,对情感的需求、对学习的需求、对人的很多好奇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么多的视角,我们需要家庭,需要朋友,需要陌生人,需要舆论环境。可这些他们都没有,都是真空的,只有一种关系——师生关系。
我印象特别深的是,做调研时我给一个孩子打电话,问:你周末的时候,会不会去跟村子里的小孩玩?你在老家有朋友吗?他说没有朋友。我当时就在想,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吗?他说没有。然后我说,你看到你的叔叔伯伯知道喊什么吗?都不知道。他没有那种见到这个人我要打招呼的意识,他对这种宗亲关系是没有体验的。
我当时还觉得可能跟他的性格有关系,但现在来看,这不是个例。那些在北京出生、长大,12岁时不得不返乡的孩子,会觉得我和村子里的人不熟,他们已经没有那种家族、宗亲、邻里的认知和概念,和有过在农村留守经历的孩子很不一样。
「这该死的求生欲」
生活在这个时代,他们的教育一部分是由短视频承担的。这种教育不一定是好的教育,只是说短视频占据了家长,甚至老师缺位的部分。
那天我们开座谈会,有个男生一直在看短视频,我问他,你一天刷多少个小时短视频?他说我只要睁开眼拿到手机,直到睡前放下,都在刷短视频,其他时候,我就可能打一会游戏。很多小孩都是这样,手机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。
很多对世界的认知他们是从短视频得来的。
有男生和我说,长大了可以去送外卖。我说送外卖很辛苦的,你知道吗?他说不辛苦,送外卖一个月可以拿七八万块钱工资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短视频平台上演的,他们接收到的信息是:送外卖,也能开着自己的车,很酷,想接单就接单,不想接单就不接单,无比自由。
再比如「这该死的求生欲」这个短语,会频繁地出现。和女朋友吵架了,你应该怎么做?如果你的闺蜜看上了你的男朋友,你应该怎么样?如果这个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,你应该怎么办?抖音很多标题打的都是类似这种东西,孩子们会从上面习得他们以为的社会经验。最真实的一个案例是,一个女孩告诉我,她通过抖音上教的方法,「拿下」了年级前十的一个男生,这个「拿下」,是接近于恋爱的意思。
他们假期到北京之后,我曾带他们去参访字节跳动的抖音运作部门。那里的员工给我们体验抖音是怎么开发出来的,是什么逻辑。当时就有主持人问大家:你们玩不玩抖音?所有人都举手,玩。主持人又问:抖音带给你什么?有个男生特别大声说:抖音带给了我正能量!当时他一说完,旁边很多抖音的员工哄堂大笑。孩子们可能没有意识到,要通过抖音来学东西,但实际上,就是带来了这样的作用,教了他们一些东西。
留在北京上学的14个学生,在初二下学期时学校关停了,很多孩子也转学或回老家了。在北京上初中的日子,他们觉得挺不错。他们班上人少,有大量的时间玩,压力又不大,相当于是自我流放的一群人。但是回老家的,比如周静就会说,「我感觉我像在坐牢」。他们的境遇当然很不一样,因为中间的体验很不一样:开心地过初中或者烦闷地过了初中。但最后可能是一样的结果。
我们会问他们:觉得「知识改变命运」这句话有没有道理?刚返乡读书的时候,每个人都回答:有道理。但是,当他的学业成绩不好、他觉得自己不在这个被认同的体系里时,他就会改变他的回答说:有一点道理,但是不完全有道理。
即兴的决定
有一个男孩走向辍学,是从请假开始的。他找各种请假的理由,但是他只要请假,老师就会批。他爸妈在北京,不太知道他的近况,他请假如果自己不主动讲,爸妈是不知道的。他家里只有奶奶,90多岁了,还有他的大嫂,年纪也相差比较大。他请假回家其实也没事做,他爸爸把他手机收走了,带到了北京。他每天就是看电视、割草、放羊、干农活,就这样他也不去学校。
今年五月他到北京来,跟着爸妈打工。暑假我们组织聚会。当时来了六个别的同学,一起聊天,买了很多吃的,拍了很多视频。其他同学都在上学,大家会说我之后去读职校,学什么专业,读高中,考得怎么样,到他的时候,他其实是没有话讲的。隔了一天,他就告诉我,他要回老家了,爸爸让他回去学汽修。
他们的很多决定都是临时且即兴的。你可能刚给他打过电话,三天之后就会发生一个人生巨大的转变,让你猝不及防。就像《人生七年》那个纪录片,中产或者更高阶层出身的孩子会有很清楚的规划,说我要上哪个小学哪个大学,但是他们没有。
很多决定都由一些小事触发。因为父母也没有很长远的打算,都是走一步看一步。到孩子稍微大一点,比如说初三的时候,孩子已经有了很强的决定能力,用他们父母的话来说,就是「管不了了」。这时候如果孩子说「我不继续上学了」,那就完全不上了,家长能做的也只是善后的工作。这时家长给孩子安排的出路,只能由他眼前的能力和认知水平决定。
我和我的同事们讨论过,觉得他们有一点像蚂蚁,兢兢业业、勤勤恳恳地工作,长时间地工作,付出体力劳动。但是因为学历、经历、工作居住环境的关系,很多东西他没有办法、没有时间去学习、思考,也没法去想、去看外面的世界。他们不关心政治,不关心时事,更加不关心政策。很多时候政策他们都看不太懂,比如说怎么能让孩子去一个地方上学,要满足什么条件,他可能不太理解,一看好难啊,换一条路。
他们的生活,好像面前有一条跑道,跑道上出现一个障碍物,那我绕过去,等再出现一个障碍物,我再绕过去。他没有能力去想,我要不要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远一点,看看这些障碍物到底是什么?我能有什么更优的路径去选择?就像蚂蚁一样,面前的障碍太大了,阻挡了他们的视线,让他们没法关心太多侧面的东西,就必须往前。
他们付出劳动的城市,能为他们做些什么?
End
返乡追踪报道:
打工子女:有没有可能为自己发声 | 对话小升初返乡追踪负责人何冉
何冉追踪记述:
追踪 | 他们的十二岁(1)
追踪 | 他们的十二岁(2)
预告:
近期,何冉也将较为详细地公开分享追踪项目过程中的一些发现,追踪学生们的现状及未来的选择和计划。系列文章将通过新公民计划公众号进行发布。
他们付出劳动的城市,能为他们做些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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